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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生命化作一缕文化阳光(代序)
http://www.zgkw.cn    主编:任火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财富也是有限的。不管生命多么短促,也不管生活多么贫困,只要能够为这世界留下一缕诗意,留下一种旋律,他就会得到永恒的文化生命,就会成为令人羡慕的、真正的富有者……作为一名编辑,让自己也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文化原野上也留下一行自己的足迹,不好么?

 

1971年5月,当我一脚踏上西去的列车,奔赴内蒙生产建设兵团时,一种命运的漂泊感油然浮上了心头。恍惚中,我仿佛感到自己像是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不知将被命运抛向哪里。此后,这种漂泊感便随着岁月的流淌,长久地、梦魇般地萦绕在我的脑际。当我被塞外戈壁那漫天的风沙吞噬的时候,当我披着落日的余晖,独自在黄河岸边徘徊的时候,当我的眼前一片沙海而看不到一簇嫩绿的时候,当我告别凄迷的晚霞,在沉沉的长夜中祈盼着又一个黎明的时候,当对现实的投入变成现实的荒谬的时候,当对未来的渴望变成对未来的绝望的时候,当生活被抽象成一只重复行走的钟表的时候,当青春只属于梦中的喃喃细语的时候,我禁不住一次次惶惑地问自己:“这样活着,算活着吗?命运的归宿又在哪里呢?”冥冥中,总觉得自己应该有另一种命运,它拥有蒙眬而美妙的未来,它能够爱抚自己的天性,使自己成为一个自由而又独特的存在。为此,我曾无数次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面对静静的黄河,望着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的白帆,在心中编织一个遥远的梦。然而,这夕阳中的憧憬总是被晨曦带来的白昼打碎,赤裸袒露的茫茫戈壁冷冷地告诉我:“只有现实是属于你的,你心中的渴求只能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虚幻。”虽然我是那样的不情愿,虽然我是那样的失望痛苦,但我还是接受了现实的忠告。我迫使自己回到现实中来,迫使自己习惯于枯燥、荒凉、无聊、乏味、虚伪、丑陋、麻木、冷酷……在现实的销蚀中,我不无惊悸地发觉,自己正在失去对美好事物的感受能力,灵魂中那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隐然感到自己是在走向沉沦,生命处在漂泊之中。什么是漂泊?它是生活的无以为寄,它是命运的前路茫茫,它是现实对梦想的无情抛弃,它是无助对爱抚的殷殷呼唤。

 

我不想漂泊。我要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寻求一块能够安放灵魂的静谧的空间。于是,我拿起笔,在小小的笔记本上恣意涂抹,宣泄无法示人的思绪与情感,寻求心灵的慰藉与满足。很快,连里发现我“能写”,便让我当了革命军人委员会的宣传委员和报道组组长。我负责起了出板报的任务。组稿、选稿、改稿、设计版面……(我的编辑生涯大概应从这时候算起)板报的内容当然是对现实的粉饰,以致常常招来人们的哂笑,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难堪。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当它用诗歌、散文、小小说、新闻报道的形式向近于蛮荒的生活注入几许文气的时候,确实起到了阻止人们的心灵继续沙化的作用。每当我看到人们收工后扛着铁锹、镐头,或是端着饭碗在黑板报前围观的时候,就感到一丝慰藉,因为在这个时候人们嘴里是很少冒出粗俗、猥亵的话语的。尽管用文字加以粉饰的现实依然沉重,但是人们的精神却在对文字的咀嚼中感受到片刻的文明与轻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文明使者。几年后,当我离开兵团去北京钢铁学院做一名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望着这片难忘的土地,忧伤与感慨之中,心中最大的慰藉竟是这黑板报,因为它是我留在这片茫茫戈壁上的文化印记!

 

告别塞外戈壁的枯燥荒凉,走进繁华都市的喧嚣扰攘,漫步在笔直宽阔色彩缤纷的长安街上,徜徉在华灯齐射火树银花的天安门广场,如烟如梦,恍如隔世。当我在黄河岸边天涯孤旅时,几曾想到能够拥有这样的未来!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心中没有了梦——不须有梦,因为一切比梦还好。再不用和着风沙咀嚼坚硬的窝头,再不用在浑浊的黄河中濯洗浸满汗渍的衣衫,再不用在漫天飞雪中挖渠筑堤,再不用在倾盆大雨中苫盖窝棚。我沉浸在了一个没有梦的现实之中。没有梦的现实是俗世的现实,是精神的欲求时常被实利的追逐遗忘的现实。投入地拥抱这种现实,我便成为一个完全物化的存在。在布满玄机的生活中,我体验着失落与满足。房子、职称、荣誉、地位……在可以触摸的有形的世界中,我成了一种纯然的实利堆砌。似乎是什么都不需要了,却又觉得一无所有。隐约地,我觉得缺少了一种旋律,缺少了一种灵气。夜阑人静,独处一隅。远离了市声的喧嚣,平抑了心中的浮躁,抚摩生命,几多惶惑,几多惆怅。在无数人脚步纷纷的道路上,可能辨识出属于我的一行足迹?在浪花飞溅的文明之河里,可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波光?岁月悠悠,倏忽间,自己竟成了来去匆匆的过客!难道,在这茫茫大地上,就真的找不到属于我的生命痕迹么?难道,在这绵绵的文化长河中,就真的不会有属于我的一段明丽么?漂泊,那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漂泊感又一次掠过我的脑际。什么是漂泊?它是精神无所依归的随波逐流,它是生命无所作为的感时伤怀,它是无从寻觅自我的空虚与寂寥,它是逝者如斯的无奈与叹喟。惆怅中,那屹立在塞外戈壁漫天风沙中的小黑板报又从记忆的深谷中浮了出来。我的心不禁有些发热。尽管内蒙生产建设兵团已经不复存在,那荒凉的戈壁依然荒凉,仿佛从来就没有过生命的气息,但是,我得到了一份安慰与自豪,因为我曾经给那片荒凉寂寥的土地镌刻过文明的印记,播撒过一缕文化阳光!这不正是生命的意义么!我的生命价值是与文化息息相关的啊!

 

于是,我做了编辑。

 

在走进编辑部的一刹那间,我仿佛找到了命运的归宿,找到了生命的一个支点。我有一种直感:做编辑,并非完全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上帝对我的有意安排。我确信,在编辑这个特殊的文化群落里,能够找到自己的知音,能够诞生自己的文化生命。植根于文化原野,我将不再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我将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拨开岁月的迷雾,滤除记忆的泡沫,让灵感的流云随风飘荡,让思绪的浪花翻卷奔涌……当我把《寻找支点》寄往《编辑之友》时,我是在向编辑大家庭报到,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我——一个浪迹天涯的精神漂泊者;期盼能够得到心灵的回应——一种不期而遇的精神拥抱。《编辑之友》所特有的那种涵纳百家从容洒脱的编辑风格,那种雍容博大浑厚深沉的文化气度,使我毫不怀疑,我们有着共同的文化脉搏和文化人格。选择《编辑之友》,我是在选择一块文化热土,是在选择一个精神朋友。我相信《寻找支点》将会融入《编辑之友》所营造的文化风景之中,因为它与《编辑之友》有着相同的文化律动。因此,当我从信箱里取出那洁白的、写着我的名字、印着《编辑之友》杂志落款的信封时,仿佛是握住了如约而来的友人的手……

 

走进《编辑之友》,便像是走进了一座美轮美奂漾动着编辑智慧的文化殿堂。那一个个神思飞扬各具特色的栏目,仿佛是一扇扇洞开的门扉,散发着迷人的神韵与魅力。流连其间,真有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的感觉,“出版研究”——“各抒己见”——“期刊探索”——“编辑教育”——“书界风景”——“编辑札记”——“编创谈片”——“编辑规范”——“编辑春秋”……一脚跨进“自题小像”的门槛,仿佛是走进了编辑灵魂的展室。啊,这是一个多么安详、静谧而充满激情与灵性的所在!隽永清新的语言,洒脱飘逸的文采,毫无虚饰的诉说,睿智机敏的表白,一颗颗纯净美丽高尚无邪的灵魂,一个个淡泊宁静超凡脱俗的胸怀。这是正直刚健的人格群雕,这是博大恢宏的精神境界。驻足这灵魂的展室,仿佛感到了一群文化精灵在游动,一片精神火花在闪烁。置身于这一编辑群体,我的心仿佛是在接受真善美的沐浴,一种无可名状的激情在胸中涌动……我提起笔,在洁白的稿纸上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大字——《编辑境界论》,开始进行一次艰难而漫长的精神跋涉。是对天国自由的寻求,是对人间桎梏的挣脱,是对世俗功利的超越,是对自我生命的抚摩。用真挚消除冷漠,用虔诚凝聚炽热,用高洁洗刷卑污,用神圣荡涤龌龊。让人真正成为目的而不是工具,让生命成为永恒而不是瞬息。为漂泊的游子建造美好的家园,为痛苦的心灵送去温馨的慰藉……情不自禁地,我又把《编辑境界论》寄给了《编辑之友》,因为我确信,它将成为《编辑之友》这块精美织锦上的一根纬线、一个图案……

 

当我一任情感的激流在笔端流淌时,并未想到这些文字将会在编辑界产生怎样的影响,我只是要用这些文字将缤纷蒙眬的思绪加以廓清,以组成清晰有序的心灵图景,以便更方便地认识并把握自己。然而,当我接到熟悉或陌生的朋友打来的电话、收到熟悉或陌生的朋友寄来的信件时,才开始意识到我是在构建一个新的编辑话语系统。

 

“你的文章读起来挺过瘾,可就是不实用。”

 

“你这是学术论文吗?好像是散文。”

 

“你的文章真是有点四不像,说是理论吧,有的又不是理论语言,说没理论吧,可差不多每句话都够让人嚼的,说是散文吧,可一分行,就变成诗了。”

 

……

 

我无心给自己文章的体裁下个什么定义,在我看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文字就像一份心灵的履历表,向编辑同仁展示着我的人生历程,彰显着我的内心世界。《编辑之友》就像一个心灵的档案馆,里面珍藏着多少与众不同的心灵啊!跻身其间,我感到荣幸与欣慰!经历了无数的跌蹉困厄,领略了无数的迷茫失落,我终于走进了一片明媚圣洁的阳光地带,开始重新抚摩生命。生命不应当是漂浮在河面上、用虚假的荣耀堆积起来的泡沫,它应当是深嵌在荒原上、用坚韧的跋涉昭告世人的足迹。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财富也是有限的。不管生命多么短促,也不管生活多么贫困,只要能够为这世界留下一缕诗意,留下一种旋律,他就会得到永恒的文化生命,就会成为令人羡慕的、真正的富有者。不是吗?你看,虽然斯人已逝,但约翰·施特劳斯、贝多芬、莫扎特……不是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永恒的旋律之中了么?你看,李白、杜甫、苏东坡……不是把自己的生命凝成永恒的真诗了么?他们虽死犹生,是真正的富有者!作为一名编辑,让自己也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文化原野上也留下一行自己的足迹,不好么?于是,我开始用一种独特的话语与世界交谈,开始塑造自己的文化生命——《编辑人格论》、《编辑创造论》、《编辑选择论》、《编辑权威论》、《名编辑论》、《编辑质疑论》、《编辑发现论》、《编辑策划论》、《主编论》、《编辑忧患论》、《编辑功利论》、《编辑公德论》、《编辑神圣论》……我要把最美好的文字撒向人间,让生命化作一缕文化阳光……

 

——原载《编辑之友》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