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金陵风雨犹在昨天,一纸进京调令从天而降。
1960年,正在南京军区总医院院长任上干得有滋有味的林钧才突然接到命令,立即进京,入主协和。
步入不惑之年的林钧才,又一次面临着人生的挑战。
中央卫生部与总后卫生部达成协议:三百名医学院毕业生换一个林钧才。
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将:一定要办好协和!
八年前,也是突如其来一纸命令,把林钧才送到南京。
八年风风雨雨,他已和这座城市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缘,命运却又忽然让他离开。
南京军区当然不肯放行。
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是林钧才的老首长,得知林钧才要调走,亲自到医院来找他,命令他先不要走,自己到北京去,请示免调。
一个月后,许世友把林钧才召到家里,告诉他进京晚了,调动手续都办完了,而且是周总理批准的。最后,这位老上级以军人特有的口吻下命令:“我说不下来,谁去也不行。到哪里都是革命,去好好干罢!”
离开南京,意味着将要脱下穿了二十几年的军装。仅此一点,林钧才就不愿走。
他起身赴京,到总后卫生部了解情况,通融通融。
“调你林钧才,是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的。” 总后卫生部长孙仪之一番劝说,点破玄机,“为此,年初中央卫生部还和总后卫生部达成一项协议:用300名应届医学院毕业生换你一个林钧才。现在,人家给的300名学生已经报到了,我们答应的人还没去,怎么说得过去呢?”
林钧才一听,意外之余惟有感动,感激之中更加惶恐。左磨右泡,孙仪之部长总是平和的一句:“你能行,你去罢。”
最后一招,寄希望于下调令的总后干部部。到了部里,一位佩带上将军衔的部长亲自接待,口气很坚定:你现在还是军人嘛,组织的决定不能改变!
林钧才这才意识到,到另一个火炉上去煎去烤,已在所难免。
离别的日子匆忙而又紧张。带着行李北上,已是1960年年底。
到任之前,卫生部副部长崔义田接见了林钧才,正式宣布了对他的任命:北京协和医院院长兼党委书记。
林钧才一听,想起那顶“单纯技术观点”的帽子和免去党内职务的历史,赶忙表示:
“以我的水平和能力,适应不了这所高等学府。我没有做过党政工作,担任不了党委书记。”
“你行,我们了解你!”崔副部长言辞恳切,“至于院长兼党委书记,这是地方的惯例。”
最后,崔义田部长专门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协和医院在亚洲乃至全世界都很有声望,一定要办好协和,办不好影响不好。”
巨大的信任,让林钧才惟有抛开杂念,勉力受命。只是当时,他还不能理解“办好协和”的深刻内涵和现实意义,更不知道将要承担的风险和艰辛。
如果把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垒成一座金字塔,北京协和,无疑是那光彩熠熠的塔尖。
这里,汇聚了各科第一流的医学专家;诞生过张孝骞、林巧稚等一代名医;赢得过东南亚医学“老大”的尊荣;推动过西方医学在中国的发展,是我国现代医学的摇篮。
这里,有严密科学的管理制度,坚实的医、教、研工作基础,浓厚严谨的学术空气,求精求实的作风,勤奋奉献的精神。
这里,开创过全国最新的独家学科;内外科基础实力数一数二;眼底病、脊柱外科一枝独秀;内分泌科国际领先……多年来,北京协和被称为临床医学的“火车头”。
北京协和创办于1921年。风雨数十载,几代协和人孕育积淀的“协和精神”,潜移默化地熏陶、激励着每一个协和人。这个精神就是:严谨,求精、勤奋、奉献。
协和的“严”是出了名的。从书写病历可见一斑。
协和医院病案室1921年创办,质量之高、内容之精、年代之久、规模之大,在国内外数一数二。孙中山、张学良、宋庆龄、宋美龄等诸多历史名人的病历档案都完好地保存在这里。
协和人在学生时期和住院医师期间就接受了病历书写的严格训练。要求住院病历必须字迹工整,文辞流畅,言之有物,记载翔实,叙述清楚,分析透彻。这样的病历,字里行间渗透着医者对病人的爱心与责任,这样的病历,也给了协和人丰厚的回报。
一个大的科研项目的完成往往需要跨学科和跨年代大量的资料累积。建院多年来,协和取得的大量科研成果,都离不开病历的支持。正因为此,教授、病历和图书馆,被称为“协和三宝”。
在林钧才心目中,这片琉璃瓦顶的古老建筑就是一座医学殿堂,神圣庄严、完美无暇。
然而,眼前的形象大大出离想象。三个字:忙,乱,脏。
原因很简单。北京协和,是旧中国最负盛名的教会医院,拥有美国背景。这个出身,使得它聚集了众多医学界高精尖人才,这个出身,也使它难逃政治斗争的无情冲击。
此时,正值三年“大跃进”之后,协和医院经历了“反右”、“拔白旗”、“破旧立新,大破大立”、“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等等政治运动,面临着一系列严峻考验:
医疗任务庞杂,战线过长,力量分散,人员不稳定,工作重量不重质。
医务人员无节制的抽调,造成科室不全,技术队伍不配套,梯队结构被破坏,严重削弱了综合医院的整体功能。
医疗基础工作制度破而未立,秩序混乱,基础医疗、护理工作程序、标准荒废,医疗质量下降,医疗事故增多。
此前的一系列斗争,始终以高级知识分子为批判对象,宁右毋左,严重挫伤了协和人的积极性。老专家情绪消沉、谨小慎微,青年知识分子怕走“白专”道路,不敢上进。
医疗、教学、科研关系失调。批判协和八年制和名利思想,导致人们轻视教学,认为做科研危险,教研工作的人力、时间得不到保证,工作不到位。
领导体制以党代政,党委、支部领导一切,行政领导体制形同虚设,医院管理制度荒废……
直到这时,林钧才方才领悟到周恩来总理“一定要办好协和”的深刻涵义,肩头顿感一阵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