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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管“中央医院”
http://www.zgkw.cn    胡果

        南京,六朝古都,江南形胜。

     19535月,32岁的林钧才从越南抗法解放战争前线回国。未掸硝烟,一纸调令又将他召到了古城金陵。

    正是春夏之交。满城法国梧桐绿荫匝地,风情万种。

    然而等待林钧才的却是一副重担——接管国民党中央医院。

    知识与知识分子,应该是革命和建设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力量而非相反。跨进山高林密的原国民党中央医院,面对自己的改造对象,林钧才怀揣的立场却是:团结、尊重,学习、使用

    南京中央医院创建于1929年,是中国自己创办的屈指可数的综合性大医院,首任院长即由国民党卫生部长刘瑞恒兼任。解放后改称华东军区总医院,1956年再次更名南京军区总医院。

    作为国民党中央医院,这里科系齐全,设备良好,技术力量雄厚。医务人员均为正规院校毕业,高级技术人员大多留洋英美,护理几乎全部毕业于高级护校。

    林钧才将要出任的,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

    找他谈话的,是华东军区卫生部长李振湘。

    这位湘雅医学院肄业的老上级开口就说:钧才啊,这所医院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没有接管好,问题很多,你去帮我整顿建设好。

    对不起,部长。您知道,读书是我最大的梦想。这次我就是怀着上大学的强烈愿望回国的。现在我只想多学习,不敢去当什么院长。毕竟年轻,林钧才直来直去,亮明态度。

    你的愿望我理解。但这是任务,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的能力我很清楚!李振湘部长打断他,至于上学读书,这是好事。只是现在刚刚解放,好多大学还没有走上正轨,等等也不迟嘛。

    末了,李振湘诚恳地劝说:钧才,你借我两三年时间,去华东军区总医院干上一段。到时候我保证放行,送你去上大学!

    林钧才一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没有逆向思维的错误。

    回国前,中国政治顾问团罗贵波团长曾找他谈话,要求他留下来参加组建中国驻越南大使馆。林钧才坚持要回国学习。

    罗团长不好强留,问:你想去北京,还是回南京?林钧才想了想,答:南京!他原以为,回南京人头熟,上学有保证,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正向思维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一回南京,林钧才就受到两个人的热烈欢迎。一位是华东军区卫生部长李振湘,一位是卫生部政委邓清河。

    这二位,应该说都是老相识。

    邓清河是林钧才同团去越南的政治顾问,也是顾问团团部的党支部书记。他首批回国,分配至华东军区卫生部工作,对林钧才很熟悉。

    李振湘是林钧才的老领导。他思维敏捷、学识渊博,有很强的组织管理能力,对新四军和华东野战军卫生工作的创建作出过很大贡献。

    林钧才十分崇敬这位老领导。记得解放战争初期,华东野战军暖水河卫生工作会议上,林钧才做了开展普包运动的汇报,得到了李振湘的高度重视,号召全军学习推广。上海战役结束,林钧才奉调担任援越卫生顾问,年纪轻,阅历浅,忐忑不安时,是李振湘部长热情鼓励他,又为他配备了大量药品、器械和战伤救治、战时卫生勤务方面的书籍,给予了最实在最有力的支持。

    林钧才回国,李振湘和邓清河像是得了宝贝一样,设宴盛情款待,力推怀柔政策

    老上级、老战友说的话,林钧才不能不听。反正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那时自己还年轻,还有机会学习。

    林钧才想不到,这一脚踏进去就是整整八度春秋!从此非但彻底告别了大学梦,而且一辈子再未跨出过医院门槛。

    从野战前线走来,身上还带着硝烟气息,就一脚跨进一个高等医院和一群高级知识分子中,对其实行政治改造,担子不可谓不重。

    按照组织要求,政治改造任务具体包括如下内容:

    建立党的领导和政治工作制度,变为地方服务为为军人服务;破除资产阶级医疗观点,树立为部队服务,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思想;批判亲英、崇美思想;查旧思想、旧制度、旧作风,学习苏联的医疗制度和新疗法。

    在整顿、改造医院的同时,还要完成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中大批的晚期战伤医疗,部队进入新区感染的血吸虫病、疟疾、丝虫病的防治,以及战争时期遗留的结核病、肝炎、营养不良等慢性疾患的医治。凡此种种,数量大,技术要求高。

    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关键在人。一句话,如何与知识分子相处。

    当时,这所前国民党中央医院在世人眼里,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不定时炸弹,背景复杂,山高林密。听说林钧才一头扎了进去,不少朋友坚决反对。老战友李幼林真诚地告戒:老林啊,你不要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钻,太危险!

    多年党内斗争的阅历,林钧才深知这句话实属苦口良言。

    然而,独特的人生经历,又使他在内心崇尚知识,尊重知识分子,乐意与知识分子打交道:

    抗战爆发,失学在家,愁苦彷徨之际,是烟台光临医院的寇秋凯医生手把手将他领进了卫生队伍。

    部队发展快,战斗越打越大,伤员越来越多,伤情越来越重,由于缺乏经过正规训练的专科医生,许多本能救治的伤员因技术不济而未能挽救。从一名卫生兵成长为卫生干部,林钧才深感知识和人才的重要,有时就是人命关天。

    上海战役后,27军驻扎上海郊县练兵,全军下水学游泳,准备渡海解放台湾。结果全军感染上血吸虫病,许多战士发烧、畏寒、全身起麻疹。部队当成感冒治疗无效,还是上海、南京的医学专家前来支援,方才确诊为血吸虫病集体感染。军营变成了病房,在专家的大力指导下,展开了大规模的检查和治疗,患者很快恢复健康,部队战斗力得到保障。

    这是林钧才第一次接触到医学专家,在同他们的合作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血吸虫病防治任务结束后,许多专家和医学院学生舍弃城市生活、中断学业,恳求参军留在部队。情景十分感人。中国知识分子身上蕴藏的那种爱国进步的炽烈情怀,让林钧才深深感动。

    解放初期奉命出国担任卫生顾问,在越南丛林中,林钧才再次相识了大批医学专家、知识分子,和他们朝夕相处,结下深厚情谊……

    这种对知识由来已久的崇敬与尊重,加之多年来与知识分子打交道的经历,让林钧才从心底觉得,知识与知识分子,应该是革命和建设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力量,而非相反。

    就要进入一个崭新的领域,林钧才不由得想起曾经看过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一个剧本,名叫《前线》。

    剧本中批评一个老资格将领戈尔洛夫的保守思想,其中有关战略转型时期的一段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光凭热情,光凭忠心,光凭勇气就不够了。而知识和能力,就越发重要,看轻知识和能力,就越发危险,特别是担任领导工作的干部。

    此时,管理现代医院,无论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经验,对林钧才来说皆是空白一片。因此,从走进南京军区总医院的第一天起,面对自己的改造对象,林钧才怀揣的就是真诚学习的立场。

    从何入手呢?

    一番调查研究,先从护理学起。

    护理,是医院医疗工作的基础和重要组成,是医院各项工作的前提,是接触病人最多的部门。许多时候病人对医院有意见,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出在护理,根源在于服务不到位。

    苏联有个专家说过:手术室的护士长就是扑克牌中的Q(皇后)。林钧才对此很是赞成。护士长,实际上是医院真正的当家人,她们在病房里既管人又管物,林钧才首先就跟他们学。

    当时,中国医院学习苏联,实行科主任负责制、计划治疗制和保护性医疗制。明确以医疗为中心,把全院各项工作调度起来,使之有机结合,相互协调运行,明显提高了治疗效率和服务质量。但实行科主任负责制,连护理部都取消了。

    林钧才认为,取消护理部,让科主任管护理是错误的。

    护理是门专业,科主任管不了也管不好。林钧才一方面恢复护理部,一方面办起护士长学习研讨班,提高地位,总结经验,确立了服务原则、操作规则。与此同时,林钧才从这些护士长那里,了解了整个医院方方面面的真实情况,迅速熟悉了医疗全过程的各个环节。

    事实证明,取消总住院医师制和护理部,削弱了医疗、护理基础工作,用搞群众运动的方式学习苏联的组织疗法,用行政手段推行,行之过分,副作用不小。各科专家对此有意见却不敢说。林钧才深感,这种形式主义,应该降温了。过了一段,这种做法果然被淡化乃至淘汰。南京军区总医院无疑先走了一步。

    第二步,向科室主任学习。

    其时的南京军区总医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医学人才库。尤其是各科主任,几乎都是解放前留学英美或著名医科大学毕业的专家。

    普外科主任蒋孝中,喝多了酒,嘴里就开始一串串冒英文。心脏内科主任胡康宁,平时不太看得起中医,说中药是鸡叫也天亮,鸡不叫也天亮还有胸外科主任吴公良,耳鼻喉科主任肖轼之……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脾气,共同点是专业都很棒。

    林钧才真心尊重他们每个人。尊重他们的知识和能力,也尊重他们的人格和个性。

    他们的学术活动,会诊、手术、查房,甚至病理解剖,他都参加。他安排每月一个科室出面,轮流讲国内外本学科的学术、技术新进展,大家都来听。人人为师,互相为师,全院营造出浓浓的学术气氛。

    每次林钧才都亲自到会,认真聆听。他对专家们说:你们都是我的老师!

    这句话今天听来很普通。但在当时,肩负重任的林钧才对着他的改造对象真诚说出这些,需要勇气,也需要胆识。用今天的话来讲,这反映了一种人才观,尤其是知识分子观。

    应该说,在知识分子问题上,几十年来我们走过不少弯路,有过诸多教训。

    若干年后,邓小平指出:要创造一种环境,使拔尖人才能够脱颖而出。改革就是创造这种环境。人才是有的,不要因为他们不是全才,不是党员,没有学历,没有资历,就把人家埋没了。善于发现人才,团结人才,使用人才,是领导者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

    若干年后,林钧才以中国医院管理终身贡献奖获得者之资,在他的专著《我当著名医院院长》中,对自己毕生医院管理与领导艺术的经验有过精辟总结。从中,不难为其当初在南京军区总医院的探索,觅出几丝思想理论基础——

    要重视人才。培养人才是医院领导者的一项根本任务,是衡量领导者是否称职的重要标志。为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树立正确的人才观。

    什么是正确的人才观呢?在林钧才看来,一要尊重人才,二要爱惜人才,三要团结人才。而尊重人才、爱惜人才的目的在于使用人才。

    领导艺术,首要就是领导人的艺术。只有无能的管理者,没有无用的人才。作为医院院长,必须了解、研究用人之道,树立人才为本的观念,学会知人、善用这个特殊资源的本领。

    他特别强调,要根据知识分子的特点使用人才。

    知识分子在医院工作中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是绝对必需的智力因素。因此,了解他们的特点,满足他们业务上的需要,充分发挥他们的智力优势,是有效管理的重要方面。

    知识分子的特点是从事探索性、创造性极强的脑力劳动,他们具有一些共同的科学素养及心理特征:渴求新知识,在学习上不会满足和止步;习惯于独立思考,在事业上不随大流,不迷信权威;讲究严谨,在作风上有求实精神;富于竞争,热爱专业,认为自己所从事的专业最重要;希望管理者尊重他的劳动,提供便利工作条件,发挥其特长。

    根据知识分子的劳动特点和心理特征,林钧才认为,对知识分子的使用要做到三条:

    第一,大胆使用。大胆使用就是量才使用,把人才放到能位适合度的岗位上,充分发挥其才能。

    第二,充分信任。对知识分子来说,领导者的信任是一种荣誉和情感的需要,它会造成一种和谐的气氛,使人忘我的工作。因此,领导者不仅要善于把人才放到合适的岗位上,还要给以充分的信任。要做到用人不求全责备,不弃长就短。

    在知识分子中往往有这样的情况,越是专长精深的人,其缺点、短处可能越是明显,改正一个缺点也较困难。这就要求领导者能扬其长,补其短。

    林钧才特别强调,用人不要被反映所左右。没有反映的人,就如同不存在的人,显然也是不可能作出业绩的人。而信任,则是能力与成果之间的扩大器,能够使能力成倍地转化为成果。    

    第三,创造工作条件。知识分子最希望领导者重视他们的专业,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工作条件,不要过多地干涉,让他们自由地支配时间,安静地、集中精力地从事他们的专业。

    林钧才认为,知识分子最怕,最怕用其。比如,让他跑经费、跑设备、跑采购,这样用人就必然出现浪费智力的结果。所以,要重视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生活条件,要给知识分子当好后勤部长

     ……

    真诚是最好的团结,信任是最好的领导。

    这种诚意很快得到了回应——这些喝过洋墨水的高级知识分子对这位新来的年轻的共产党干部,从最初的猜疑到信任,从敬而远之到引为知己。

    1960年,林钧才要调北京的消息传来,南京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们非常不舍。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拉着林钧才合影留念。还轮流做东,每隔一段就请林钧才到医院附近的四川馆子聚餐,一次次和他们信赖的林院长道别……

    通过与专家们的交往,林钧才一方面增强了专业素养,努力用内行的眼光去管理医院;一方面由此出发检查医院的管理工作,加强组织协调,力争多兵种作战中求得最佳整体效果。

    南京军区总医院8年下来,大夫们公认:林院长就是一个最好的全科医生!

    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主要方法。没有机会进学校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

    共产党进城后,面对新形势,他又说:我们必须向一切内行的人们(不管什么人)学经济工作。拜他们做老师,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这些话给林钧才很大启发,增强了他的信心和勇气。把医院当作大学,成为他毕生的信条。在他看来,向医生、护士学习,向各种专业人员学习,尊重每一个人,是领导者的美德、智慧,甚至成功。

    这个一辈子梦想上大学、却始终未能如愿的医院院长,在与众多知识分子的相交中,在对他们的服务、管理中,开始尝试以另一种方式体验亲近知识的快乐。

    与此同时,他渐渐发现,管理本身,也是一种专业,一门科学。  

 

下篇:二、管理科学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