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开除党籍的危险保护知识分子,急风骤雨中,南京军区总医院竟然没有打出一个右派。林钧才说,与其说是靠勇气和胆识,不如说是凭常识和良知
林家客厅的墙上,一幅画轴惹人注目。
画面上方,老树新枝,桃花朵朵,含苞待放。下方,一池春水,阳光融融,两只鸭子在冰河乍开的水面上悠然游弋。
这是政治素养、文化素养都很高的方毅副总理生前送给林钧才的亲笔画。题词正是苏东坡的那句“春江水暖鸭先知”。
林钧才曾问方毅,这幅画和这句题词有什么寓意?
方毅副总理沉吟片刻答道:“你在南京军区总医院的反右斗争中,顶着开除党籍的危险保护知识分子,没有打出一个右派,你有先知之明啊!这就是这幅画的寓意。”
林钧才说:“感谢你对我的褒奖。我将永远铭记你的厚意,心怀坦荡、正直和善地做人。”
新中国历史上的这场反右风云,突如其来,动魄惊心。凡亲身经历过的人们,概不会轻易忘记。
1957年,又是一个春夏之交。金陵城中,法国梧桐的绒毛又开始轻舞飞扬。
这年5月,党中央号召各界人士向党提出批评、建议,帮助党整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全国各地立刻掀起大鸣大放大字报热潮,激动的人们满怀真诚畅所欲言,谁也不知,明媚春光中一场大风暴已在酝酿。
林钧才出任南京军区总医院院长已经4个年头。此时的南京军区总医院,全院上下正积极筹备首届医院管理工作会议。人人参加,科科总结,全副心思都放在业务上,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政治处来找林钧才,要抽人开会。林钧才问:“开什么会?”
“帮助党整风。”
“党有党委会、支部会、小组会,班有班务会,为啥要专门抽人开会?医院不能停诊开会!”
林钧才回头和政委邵子善商量,为了不影响正常的医疗护理工作,就不按要求专门抽人抽时间组织“鸣放座谈会”,也不硬性要求写大字报。对党有什么意见、建议,可以在党小组会和班务会上提。于是,南京军区总医院在一片腾腾热潮中,依然保持着平静与秩序。
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形势急转直下。正在蓬勃兴起的整风运动顷刻之间变成如火如荼的反右斗争。那些原来受报纸鼓励、支持,满心真诚发表言论的人们,一夜之间统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从广开言路到反目成仇,这个180度的大转弯,林钧才起初也感到震惊与迷惑。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再想它,依然一心一意抓业务,不肯放弃原定的医院管理工作主题,继续开会审议各科交上来的189篇论文。别的单位纷纷按照规定的指标“揪”出了右派分子,完成了任务,南京军区总医院却一个右派也没有打出,成了这场大风暴中的异数。
树欲静而风不止。
很快,军区后勤政治部主任亲自率队,到医院检查督战。
一个郁热的下午。林钧才正领着各科主任在医院办公楼前的草地上开业务会,军区后勤政治部主任突然光临。
眼前的情景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开口便是严厉的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钧才答:“研究工作。”
来者一听火气大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外面反右斗争轰轰烈烈,大字报都上了高楼(指有人在新街口一栋高楼上贴了一张特大号的大字报,从楼顶垂到楼脚),你们这里却冷冷清清,一点火药味都没有!”
“这里是医院,不是战场。”林钧才保持着对上级应有的礼貌,平和地说道:“请问什么是右派?”
主任一听又急又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要和党轮流坐庄的资产阶级分子!”
林钧才紧接着说:“按这个标准,我们这里一个都没有。”
“你凭什么保证?”
“我以我的党籍保证。”林钧才一字一顿认真道:“如果你们认为有,请派人来打。”主任一时语塞,拂袖而去。
一次冒失的、不愉快的谈话结束了。不久,复查工作组开进了医院。
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对付工作组已经不易,更伤脑筋的事接踵而至:去参加军区、后勤部召开的大大小小的反右动员会、汇报会。
严肃的会场气氛,激昂的斗争言辞,犹如临阵前的战斗动员。各单位挨个汇报斗争的进展情况,开了多少鸣放会,贴出多少大字报,揪出几个右派分子及反右言行,都有哪些斗争成果。凡有战果者受表扬,大家惟恐落后,互相攀比,这一来又扩大了不少战果,又有不少人遭受了无枉之灾……
每次汇报,南京军区总医院都挨到最后。不是谦让,而是没有生动的故事情节可以汇报。战果总是零,像一个落榜生。万般无奈,只能牵强附会地空洞表态,领导反右斗争不力的帽子在所难免。
反右斗争进入高潮。在一次军区反右大会上,一位把本院内外科主任打成右派的医院政委站起来,指名质问军区总医院为什么一个右派都没有揪出来——
“军区总医院的前身是国民党中央医院,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大本营,山高林密,右派成堆!反右至今还是零蛋,是有人在捂盖子!”
这种危言耸听的发难,竟然博得一些人的共鸣。林钧才自感陷于孤立,四面楚歌。
大会结束,走出会场,林钧才和邵子善上了一辆三轮车。
两人神情都很凝重,似有巨石压在心头。
沉默良久的邵子善撑不住了,掳起袖子说:“咱们打罢!不打过不了关了。”
邵是医院的党委书记,受到来自上面,还有下属各科支部书记、政治处干部的多重压力,林钧才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两人是老战友,老搭档,一向配合默契。邵子善为人正直厚道,现在吐出这话,可见压力已到极限。
林钧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轻声问道:“老邵,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在‘三反’中被打成‘老虎’,还坐过‘老虎凳’?”
邵点点头。“那你冤枉不冤枉呀?”
“怎么不冤枉!”
“依你看,咱们医院里谁像反党反社会主义,想夺你的权,想和你轮流坐庄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邵无语。
林钧才接着说:“如果硬要罗织罪名把人家打成右派,搞得家破人亡,我们的良心过得去吗?”
三轮车停了下来,医院大门就在眼前。
“那怎么办?”邵子善无奈地问。
“你听我的,有事我和你两个一起顶着!”
就在这一刻,林钧才脑海中突然冒出周恩来总理说过的一段话:“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鼓实劲,讲实效。” 原先尚不 明晰的思路好象清楚了一些。他大胆做了一个决断。
是的,凡事都应该老实,不能急功近利,不能过分看重个人私利,否则就无法充分认识事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问问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番思想活动,林钧才泰然许多。心头的巨石轻轻放下。
这场斗争很快进入了定性和定罪阶段。一天,邵子善交来一份材料,征求他的意见。
低头一看,跃进眼帘的是三个字:刘承基。
林钧才心中一动。赶紧仔细翻看。
材料的内容是外科住院医生刘承基在党小组会上的一段发言,其中有一句——“不懂花的特点就种不出好花;不了解医生的特点就培养不出好医生。”就是这句话,有人抓住不放,引申为“不懂业务的人不能做领导”,再上纲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被认定是攻击党的典型的右派言论。
这不是明显的断章取义,上纲上线吗?对这种“以言治罪”的恶劣行径,林钧才历来十分反感。更何况,他了解刘承基。
此君抗战时期就读于原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时,就参加过地下党领导的“读书会”和党的外围组织“新青社”。1949年初,他与女友、中共地下党员苏延华经香港辗转到了解放区,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49年11月,26岁的刘承基加入中国共产党。1951年,刚刚结束在华东军区医院实习的刘承基报名参加了“南京抗美援朝医疗团”,经受了战火的考验,荣记过三等功。
回到华东军区医院后,刘在外科做住院医生。在林钧才眼中,这是个刻苦钻研、勤奋敬业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宿舍对面的楼上就是手术室,只要晚上手术室灯一亮,哪怕已经躺下,他都会一跃而起上楼去观摩各科的手术,回到宿舍再思考、消化。
他的工作尽善尽美,连严厉的科主任也无法挑剔,凡遇手术尽可能多让他执刀。1954年,医院组建脑外科,派刘承基到总后学习。1957年又派他到上海华山医院进修,是个很有前途的外科医生。
就是这样一个好同志,现在却要因为一句无可指责的话被戴上莫须有的罪名,从此成为另类。
林钧才阖上材料,有些激动:
“刘承基的话有什么错?这个人不可能反党!”
邵子善同意他的看法。
南京军区总医院唯一要定性的“右派”,就这样被否定了。在这场急风骤雨般的反右风云中,南京军区总医院最终没有做到“零”的突破,更别说完成5%的右派指标了!
有人并未善罢甘休。院长林钧才与政委邵子善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在火坑边缘保护了一批知识分子,与此同时也把这把邪火引向了自身。
复查工作组来了。在总医院找来找去,找不到一本鸣放座谈会的记录,翻查屈指可数的几张大字报,也没挖出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在“出身”不好的军区总医院里抓不出一个右派,怎能交差?
依据“打不出右派的单位,领导就是右派”的逻辑,工作组迅速召开了机关处室干部、科室支部书记和科主任会议,要求揭发院领导在反右斗争中捂盖子的言行。
会上,邵子善首先做了自我检讨。说了些对这场斗争理解不深、领导不力,没有反出右派来,要负重要责任的话云云。检讨虽然平淡,却很真诚,只字没提私下里与林钧才两人之间的议论以及林钧才说过的那些话。林钧才默默听着,心里暖烘烘的:真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老战友!
邵的检讨过了关,林钧才就成了被揭发批判的重点。
这也在情理之中。是他不准抽专人开鸣放座谈会,不主张写大字报,怕影响医疗工作的正常运行。是他要全院干部群众把精力都集中在医院管理的检查总结上,一心筹备医院管理工作会议。是他顶撞上级,做过没有右派的保证。
然而,由于林钧才自己没有参加过一次鸣放会,没写过一张大字报,自然也就挑不出一句他的反党言论。会议组织者动员来动员去,收获的只是一片沉默。
终于,一位科室主任站起来,提了一条意见:“林院长告诉我们,我们是部队,不要介入院外的事,只管看好自己的病人,不要乱说乱动。”
主持会议的人一听如获至宝,转身严厉质问林钧才:“你说过这话吗?”
“我说过。我认为我的话没有什么错。依你说,是乱说乱动好呢还是不要乱说乱动好?”
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冲淡了会场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
批判会开了十几次,终于没能挖出什么实质性的治罪言论,无果而终。
这真是一场荒唐的运动。听说,还有些好心的领导因为本单位没有完成规定的右派指标,要求自己去顶数的!但林钧才没有这样的觉悟和雅兴,直到最后也没有作出像样的检讨。
1957年10月,中央颁发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林钧才没有被划进这个标准之内,幸免了灭顶之灾。究其原因很简单:他是戴着胡志明亲手颁发的一级英模勋章回国的,那些人正是顾忌这一点才没敢最终下手。
不过,“政治右倾”、“单纯技术观点”两顶帽子却戴定了,军区党委委员、后勤党委常委等党内职务也被统统撸掉。结论写进人事档案,从此跟了他一辈子。
这种非功即过的处理在政治运动中是家常便饭。林钧才在反右斗争中的不合拍保护了别人,也救了自己,在这场严酷斗争中奇迹般涉险过关!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坦然接受,无怨无悔。
对林钧才而言,眼前这场斗争的是是非非,当时的他并没有任何先知先觉。他所做的,不过是在一片高温聒噪中稍微保留了一点点冷静的思考。这个决断,与其说是靠勇气和胆识,不如说是凭常识与良知。
这一点常识与良知,却改变了不少人的前途和命运。
2001年春节前夕,林钧才在北京家中突然接到一封来信。
林院长:您好!
今天我才得到您的通讯地址,寄一篇有关我的报道给您。因为您和邵政委是我毕生不能忘怀的人。没有你们二位,我个人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老一辈领导人的智慧和勇敢是值得敬佩的,他们为真正的革命者树立了高大的形象,这是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和责任心凝集而成的。
我现在已离休,仍然很忙,有时还做手术,文字工作也很多。您始终是我的榜样。祝您健康长寿!
问赵志强同志好。
刘承基
2001年2.1
随信附有一篇杂志专访的复印件,题为《与共和国同行的白衣战士刘承基》。其中一个小标题——“承基不可能反党!”追述的正是当年金陵城中那段反右风云。
从1957年到2001年,43年过去。当初的热血青年已是享誉海内外的脑外科专家,著作等身,硕果累累,1981年,他成功施行了世界医学史上第一例脑血管架桥术。
文中有段文字让林钧才格外动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向社会表达心意的渠道和方式,医学就是刘承基的表达方式。手术的过程本身绝不仅仅是辛苦和压力,它还使刘承基感到快乐和满足。他学会了欣赏自己和同事们的成功,并在欣赏中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对于当初的所作所为,几十年来林钧才很少提及,似乎事情原本就该如此。43年过去,这短短几十个字,却让他开始重新深思自己当年行为的价值与意义。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月里,保护或伤害一个人才,往往只在一言中。
常识,良知——历史的改写往往就系于这两个词身上,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