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心底的大学梦,成了林钧才此生几经周折、终未能圆的夙愿。
许世友说:你小子有点个性!谁说只有在学堂才能学到知识?战争中同样可以学习战争嘛
林钧才家的书橱里,珍藏着三本特殊的书籍——一律繁体竖排,砖头般厚实,书页早已发黄发脆。轻轻翻看,会闪出密密麻麻的蝇楷眉批。
这是解放战争期间,1948年9月,他随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攻克济南后,从济南市立图书馆满地狼籍的尘土、弹片中小心淘来的宝贝。分别是:国民党军医署出版的《军医提携》,中文转英译、德国出版《孔氏实地解剖学》,《希氏内科学》。
记得当时一见到这几本书,顾不得掸去厚厚的灰尘,就兴奋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匆匆翻阅起来,爱不释手。从此转战南北、跋山涉水,行李一减再减,这厚厚的三本医书始终带在身边。战斗间隙,哪怕只有十分钟,也要拿出来捧读一阵。对林钧才来说,它们就是三位良师,随时可以求教。
同时挑拣的,还有中文版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这些文学名著打开一扇窗,一颗年轻的心,暂时飞离了严酷紧张的战争生涯,浸润在无限的想象和感悟中。那些文字缀成的笑泪、美丑、善恶,在他的内心深处纠缠着、争斗着,给予战火中的青春一份特殊的滋养。
淮海战役休整间隙,他读完了从济南图书馆拣来的全部小说。白天,打谷场上寻一草垛,披着军大衣,晒着太阳光,静心阅读,便是战争年代最好的享受。夜里,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读就到深夜。
为了读书,差点惹祸。一天晚上,他躺在茅草铺上,借着枕边的豆油灯光入迷地读着《战争与和平》,渐渐睡着了,手中的书掉下,打翻了灯油碗,草铺顿时起火。幸亏同铺的人及时发觉,奋力扑救,才免遭房毁人亡之灾!
这几本书,是林钧才一段心曲的见证。
在他心底,深藏着一个大学梦,此生几经周折,终未能圆。
当初跟着叔伯哥哥林一山投奔革命,一山哥曾许诺,将来找机会送他去上学。等到三军抗日军政大学招生,林钧才去报名,军医处却舍不得放行。找到一山哥,他笑呵呵回答:“你干得很好,他们不放你走,我也没有办法。你先安心工作吧!”
在当时的革命队伍里,中学生就是大知识分子了。林钧才小学毕业,能写会读,还识英文字母,算个小知识分子。加之他人年轻、肯琢磨、有悟性,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看就懂,深得领导信任。正因如此,此后还有几次机会,都因领导不同意放行而失之交臂。他的老战友、入党介绍人常勇戏言:“谁让你干得太好了,哪个肯放你!”
他想上学的事,甚至惊动过许世友。
许世友是我军历史上屡建奇功、极富传奇色彩的杰出军事将领。这位出身于河南新县贫苦农家的一代名将,爱憎分明,耿直豪爽。
1940年,国民党发动了第二次反共高潮,胶东10多个国民党土顽“司令”组成“反共抗八联军”,分三路向胶东抗日根据地中心昆嵛山猖狂进攻,叫嚣着要把八路军“赶到黄海里去!”
抗日根据地人心浮动,情绪低落,革命陷入低潮,形势异常严峻。胶东军区针锋相对,及时组织发起“反顽战斗”。1941年2月17日,许世友奉命前往胶东,以锯齿山为中心,巩固扩大抗日根据地。
他个性刚强,说一不二,做事干脆。林钧才记得,许世友到胶东后的第一次干部动员大会上,简简单单几句话,极大鼓舞了胶东军民——
“我来胶东,就是要打仗的!太平了我不来,我来了就不太平。”
讲完话就挥师夜袭盘踞在牙山腹地的土顽之首蔡晋康部,旗开得胜。
他的军事指挥同样简单有效,从不拖泥带水,常常出奇制胜。他来胶东后指挥的第一仗,就是在洋铁桶里装满鞭炮,趁着夜色统统点燃,劈哩啪啦四下里爆响,唬住了敌人,一举攻下牙山,打开了僵持局面。他提出背靠牙山,南下海(阳)莱(阳)的战略目标,极大地振奋了军心。前后5个月,胶东军民在许世友指挥下,打伤两万人,俘敌8千多,将10多个“司令”一扫而光,巩固了抗日根据地,扭转了胶东战局。
1942年3月,为改变军政大学理论与实践的脱节问题,20几位富有战斗经验的营团以上指挥员奉命从前方部队调到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任教员。林钧才也调到这里当卫生队长。
从烽烟正隆的火线到相对安宁的学校,从指挥千军万马到培养军政干部,许多人思想久久不通。
许世友亲自出马,将这些人找到他办公的一座祠堂里,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挨个扫视着大家:“谁不去,站起来!”
宽敞的祠堂里鸦雀无声。挨个点名,回答都是“去”。林钧才坐在最后,许世友说:“小林就不用点名了。”
这些平时敢打敢冲的战地指挥员此刻全低着头,无人敢说不字,会一散,一个个都乖乖地走马上任去了。林钧才开玩笑说,你们就敢在背后较劲,为什么当面不说?回答是:“谁敢?”
但在平时,许世友对下级却很好、很真,尤其是知根知底的老部下。
“文革”中,许世友正在大别山避祸。他不知听谁说林钧才在北京协和医院被造反派整死了,气得把桌子一拍,茶杯都震掉在地下,半晌自问:“怎么这样的好人都被整死了?!”
1974年林钧才意外“解放”,调任桂林南溪山医院(越南干部医院),路过南京,特意去中山路8号看老首长。许世友喜出望外,亲自在院中的养鱼池里网鱼,请林钧才吃饭。他用力握着林钧才的手:“我还当你死了呢!”
林钧才对老首长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许世友哈哈笑了:“你这是刘少奇的活命哲学!”
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茅台,也递给林钧才一杯。林钧才不喝酒,他只好遗憾着独自一饮而尽,说:“你怕死!”
“文革”中,许世友每次来北京住在京西宾馆,都把林钧才和赵志强夫妇找去,留吃一餐饭。他常常用蔑视的口气问:“那个三点水(指江青)和戴眼镜的(指张春桥)现在怎么样了?”最后总是厌恶地哼一声:“混球!”
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后,作为主席遗体保护领导小组成员的林钧才带着医疗专家,到广州中山医学院了解他们在遗体保护方面的经验。其时许在广州军区当司令员,林钧才到广州首先就去拜望他。
他还是老习惯,用自己打来的猎物和最喜欢的茅台酒招待林钧才,饭后放映他爱看的豫剧《朝阳沟》。到客厅休息时,他问林钧才到广州来干什么。林如实回答。
许世友立刻严肃起来,问道:“毛主席是不是被江青下毒药毒死的?”
林钧才想起,这位老首长曾经对毛主席做过保证:如果北京出了修正主义,他就带兵北伐。事关重大,林钧才不能随声附和。他如实向许司令员介绍了自己知道的有关情况:
毛主席病重时,中央政治局成立了医疗领导小组,所有的检查、治疗、用药都需经领导小组批准。不论是谁,看望主席都需经过批准。江青接近不了毛主席,更不用说干涉医疗。
可是,此前去北京参加主席遗体告别时,许世友看到毛泽东经过防腐处理的脸面色灰暗,还有尸斑,便认定是被毒死的。听完林钧才的情况介绍,许世友的脸色立马沉下来了,说:“你是不是‘四人帮’派来给我做解释的?”
这个误会如此之深。后来,许世友还耿耿于怀地对南京军区司令员、原27军军长聂凤智说:“小林现在是‘四人帮’的人了!”
聂司令员说:“小林不会。”
许世友说:“你为小林辩护,你也是‘四人帮’!”
他有先入为主的习性。凡被他认定的事,斧头也砍不掉。若干年后,林钧才读到巴顿将军传,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位爱憎分明、极富个性的老上级……
回到1942年的胶东。林钧才一门心思想去上学,领导一如既往不肯放行。这事儿不知怎么让许世友知道了。
一天,许世友把林钧才叫去。林钧才忐忑着进了门,抬眼偷偷一看,正碰上司令员一双眼睛瞪着他:
“听说你不安心工作,是不是?”
“报告首长,我工作很好!我只是想上学深造,有什么不对?”
林钧才早已耳闻这位虎将的性格脾气。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又是讨论自己最为关心的前途问题,干脆把心一横。他抬起头来,目不斜视看着面前一方白墙,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你小子有点个性!”没想到许世友不怒反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去上学?”
“报告首长,为了更好地工作。”
“我告诉你,抗日就是最大的任务,抗战的需要就是最大的工作!”
“可是,上了大学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才能更好地完成抗战任务。”
“谁说只有在学堂才能学到知识?战争中同样可以学习战争嘛!”
林钧才脖子一梗,还想分辩。这下可惹恼了许世友,他喝令:“你现在上什么学,你参加革命还挑挑拣拣!没有共产党还有你林钧才吗?快回去,好好干!”
林钧才只好敬礼退出。日思夜想的大学梦就这样不了了之了。